本篇影评有剧透
青梅竹马 Taipei Story
上映时间:1985
导演:杨德昌
看的第一部杨德昌,竟不是标记多年的一一或牯岭街。从豆瓣的评价人数看,这大概是他最不为人知的一部电影长片了。起因是油管的这部MV,配乐是Vansire的《Nice to See You》,梦幻、慵懒、舒适、惬意,好像春天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在和煦的微风中小憩;又好像周末午后穿着舒服的居家服靠着伴侣窝在沙发上各自看书。这是我第一次听说Vansire听说Dream Pop。
MV里剪出来的效果是另一种故事,让我对这部电影有了错误的期待。我原以为是讲一对青梅竹马的白领小情侣在台北无病呻吟矫情万分的都市男女爱情故事。
我以前总对青梅竹马有强烈的向往,遗憾没有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分离的朋友,不曾有过青涩单纯绵延数年的中学恋情。但年纪渐长,发觉少年情侣少有能步调一致地成长的,渐渐的,只能依靠消耗过去的甜蜜记忆让早该了断的关系苟延残喘,于是在互相执着和怨恨中蹉跎岁月。最后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前的默契成了挣脱不了枷锁和诅咒,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人与人间的陪伴大多只有一程。很难像豁达的人那般不为此花费过多的心力来悲伤。还是会有执念,总觉得年纪大了遇到想珍惜的人的概率越来越低,很多事我不努力一下以后或许会是遗憾,努力过了也许结果会不同。但最后总会陷入困兽囚于牢笼般的绝望,对一段看不到任何出路的关系拿出这个观点自我宽慰,倒也有些作用。
总是寄希望于生活状态的改变能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是不现实的,问题暂时被掩盖的短暂快乐之后将是无穷无尽的反噬。换份工作、搬个家,绝无可能消除“不适合或是不爱”的借口,只是平添更多的争吵和不满罢了。影片中阿贞寄希望于“结婚”和“去美国”这两个重大的改变来解决家庭、感情中的种种问题,只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似木讷(也可能只是侯孝贤演成木讷了)的阿隆对此倒是看得分明。
曾经的少年国手们荣光不再,只剩下被现实生活捶打得毫无斗志的几个中年人围坐对酌,互道生活艰辛。年少相逢相知,意气奋发站上云端,只要简简单单地挥舞球棒,荣光和女孩青眼都尽在手中;如今天涯沦落,尝尽打球遗留的伤痛和生活的艰辛,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和沉迷赌博的妻子,只能超负荷地工作,是无奈也是逃避。
阿隆初回台北还抱着些许希望和对未来的规划,直到筹码一一输掉,连身边人的脸孔和自己的心意也再看不清楚,脚下的路逐渐狭窄消隐,最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现实世界三振出局。
杨德昌和侯孝贤之间联系密切,互相影响。
片头正对公寓阳台移门的端正空镜头出标题的一幕总让我想起侯孝贤《最好的时光》“恋爱梦”里不断出现的台球房大门空镜和“自由梦”里古朴雅致尽头即阳台的走廊。一是现代都市,一是现代乡村,一是清末民初,不一样的场景,却一样的清雅舒适,回味无穷。
不停闪烁的Fujifilm霓虹灯,在MV和电影里都反复出现。在摩登大都市中,两个人影、一段感情都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关轻重。
很容易联想到最近的疫情,当世界前进的车轮、时代的洪流倾轧过来要吞噬正常生活的时候,当延续正常生活甚至生存都成为困难的时候,男女情爱又值得费多少心力。之前看到一位网友说:
当代都市男女关系,每个人都保持着‘即使对方明天从我的生活中抽身而去我也能全身而退’的那种感觉
不是都市男女不再付出真情,只是对大多数人来说,生存有更高的优先级。即使今天哭得昏天黑地起不了床一口水都喝不下,第二天为了房租/房贷、伙食费、交通费等等还是要装作一切如常去公司好好上班。文艺影视作品里,可以轰轰烈烈谈恋爱几乎没有其他要操心的事的人不外乎学生、富二代、旧社会贵族女性、退休老人、小混混……或者就是像摩登情爱里那些除了感情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生活烦恼的真精英阶层们, 可以尽情品尝爱情的痛苦和美好。
感情和事业都产生问题的阿贞需要寻找其他出口。
骑摩托的小男生很好,有着年轻人专属的特权——无穷无尽的时间和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的热烈情感。可以在别人上班的时候陪阿贞在空房子里玩无聊的弹球,开着摩托带她去看海,在她家门口从白天等到深夜。如果阿贞家有万贯家财等着继承,如果阿贞和她妹妹一样才二十岁不到,也许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浪漫恋爱;但家庭和事业都有着一大堆问题亟待解决的阿贞,需要的是可以依靠分担生活压力的成熟男性,浪漫和激情并不是必须——当年她和少年得意的阿隆大概已经体会过了。小男生注定只能是短暂的生活调剂。
至于那位有妇之夫,就不必多谈了。当他第一百次找阿贞喝啤酒的时候,并且用上了“我们吵架了,谈到了离婚”的借口时,我无法控制地嗤笑出声。他大约是全片最让我看不起的男性角色了。“谈到离婚”又如何呢?真的签了字再来找阿贞吧。否则阿贞到底有什么义务一次次地陪他在大排档喝啤酒?他又不曾陪她消磨一下午玩弹球,也不曾开车带她去海边吹风,更不要提为她排忧解难了。就是个只会向妻子和暧昧对象索取的无用懦弱的男人罢了。开场他对着窗外林立的高楼说“这些建筑有我没我好像都差不多”——潜台词是满满的怀才不遇和自命不凡。普通建筑师不就是社会主义螺丝钉嘛,为什么需要到四十多岁从业多年才意识到?
看MV时完全没认出年轻时候的侯孝贤和蔡琴,直到片头主演名单出现,不敢相信他俩合作演过电影。
80年代白领打扮的蔡琴,丰满红唇配上大框墨镜,体态挺拔,举止端庄,现在看来都毫不落伍,依旧很潮。她每次戴上不同的墨镜,我脑中就自动配音“墨镜一戴,谁都不爱”。墨镜是助她下定决心、掩饰心情的重要道具,所以梳妆台上各色墨镜摆得满满的。
阿贞的形象是典型的都市白领女性。甚至算比较成功的那一群,毕竟在台北有了自己的房产。
天知道我看着她的一室一厅和落地阳台门有多么羡慕!我从中学时期开始向往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供一套自己的公寓,再也不用担心搬家收拾东西,可以摆上几大柜子的书、乐高、塑料小人、文具,可以在厨房里堆满喜欢的餐具厨具,有大大的落地窗和充足的阳光,早晨在阳台喝茶吃早餐,午后窝在沙发里看书看到困倦,晚上关掉所有灯在大荧幕上看电影;可以光着脚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也可以穿着厚厚的居家服在地上到处打滚;可以自由地带喜欢的人回家,一起做饭、到处做爱……
这是世界上一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地方,装满我喜欢的一切。
阿贞生活现代而西化,家中摆满录影机、唱片机等电器,每天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出入高级写字楼。交往的朋友也都是白领,他们在爵士酒吧喝酒聊天扔飞镖——就像当时所有西方世界的年轻人一样。七八十年代的台北,已经追赶上了发达国家的脚步,现在看来,依旧时髦洋气。但这些朋友之间只有浅薄的享乐情谊,闹完之后各回各家没人会关心其他人的生活或为他们的困境加以援手。
她的竹马阿隆身处的却仿佛是另一个时空的台北。侯孝贤年轻时候的土气木讷与人物形象极为相称。
守着一爿老旧的布店,戴着大金链子,开着红色的轿车穿行于尚未现代化的老旧街区。回国首先探望曾经的棒球恩师;偶遇年少老友,对他的悲惨的现状报以同情、提供帮助;卖了房产准备用来和阿贞一起投资移民的钱最后为债台高筑的父亲老友/未来岳父雪中送炭,还陪他喝酒聊天。
阿隆的生活传统、单调,充满温情和义气,最后将自己拖进了生活的泥潭,再也挣脱不出。
阿贞心中极度向往代表着先进发达的美国在他眼里也“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在他心里远不如台北——那样的种族对立、阶级分化,人与人之间冷酷而残忍,只有利益。哪里及得上在台北街头破旧店家门口的一碗大肠面线背后的温情呢?
如我开头所说,少年情侣少有能步调一致地成长的。阿贞与阿隆即使没有现实生活的种种困境,一直被过去青梅竹马的甜蜜幻想所蒙蔽,也未必能长久幸福。就如同一直困在往昔少棒荣光里的球手们,终其一生都再难回到巅峰时刻,那些记忆反而成了拖累和枷锁。
阿隆在生活彻底陷入绝境之前意外赴死,回光返照之际在垃圾堆中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少棒队,听到了掌声和欢呼,也算杨德昌式别样的温情结尾了。